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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心灵淌出的语言

  作者: 紫阳县委组织部退休干部 叶松铖 来源:安康日报  发布时间:2024年06月05日16时40分  
 
散文的年岁,最早的记事文字,如甲骨卜辞、殷商铜器铭文,是散文的发端。而《左传》《国语》《战国策》已经具备成熟的散文形态,它们开启了叙事文学传统的先河。先秦诸子的文章,皆诞生在一个极其自由的历史语境中,百家争鸣的话语氛围,使之走出了一位又一位大师:老子、孔子、墨子、孟子、庄子、荀子、韩非子……他们的文字,或辩或论,以其逻辑严密,想象奇崛,成为说理散文的瑰宝。


早期的散文,还是一个广义的概念。散文只有真正成为一种个人化的情怀抒写,它的文学性才被完全地释放出来。我们今天所指的狭义散文,虽然已经明确了文体的归属性,但情与理、虚与实的争辩,依然不绝于耳。情、理、虚、实,皆由心灵统摄,散文需要的是至情而非虚情、需要的是至理而非歪理;散文的虚,指的是空灵,是无羁无绊,是想象的辽阔与渺远!那么实呢?我以为实最为关键,它必须依托真实的、触及内心的体念,这看似是一种主观的东西,其实它来自客观的映照。散文是内心的蕴发,只有关乎痛痒的文字、关乎生死情结的文字、关乎道德人伦的文字、关乎爱恨情仇的文字,它才会产生心灵的激荡,于是,那一枚枚汉字,便会以诗意的涓流涌出……

明清以前的散文,我们很难进行文学的甄别,何为广义,何为狭义,能分得清吗?先秦诸子的散文,虽偏于说理,但依然有极强的文学性,如庄子的文章,它以丰富的寓言、奇妙的想象,形象情感与逻辑思辨融合一起而独树一帜。

庄子的语言汪洋恣肆,天马行空,其内在的抒情性更是显而易见的。并非所有的说理文字都耽于理,情的隐逸性在早期的文章中多有显现,即或是《论语》那样的“语录体”也充溢着浓浓的个人情怀。如“子曰:‘贤哉!回也。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。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贤哉!回也’”寥寥数语,道出了一个长者对一个晚辈品格和修为的赞赏。这情很真挚,完全出自内心。

事实上,一篇散文没有绝对抽象的理,当然也就没有绝对抽象的情,而情与理孰轻孰重,则起于一篇文字所要表达的主旨。诸葛亮的《前出师表》,本是一篇陈情言事的特殊文体。但这篇文章看似说理,但通篇却被情纠结着、缠绕着,这种情有对先帝“三顾茅庐”知遇之恩的追怀,有对夹缝中求生存的蜀国处境的担忧,有对后主刘禅的劝勉和嘱托。这是一个忠贞之士临别的话语,他时而像一个臣子般谦恭,时而像一个长者般威严,文字中有太多的放不下,太多的挂怀萦绕于胸,而归结到一点,就是对刘禅的勉励、劝谏:“亲贤臣,远小人,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;亲小人,远贤臣,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。”文章中的理,被情托着,这理就不是空洞的,它是情理。因此,这篇千年前的文章至今尚被人称颂,原因不在文章本身。诸葛亮内心敞亮,话语间浓缩了他的人生际遇、治国方略、处事原则、品德操守,这是发乎于心的东西,是不加修饰的自然流露。


中国早期的散文总体上是倾向于说理和叙事的,这似乎形成了一种风尚。伴随着历史行进的步伐,这两类文体愈发凸显其耀眼的亮色。西汉是个伟大的时代,它的功绩不仅仅是一代帝王开疆拓土的气度,而在文化的天空下,也是峰峦耸立,这些巨擘、骄子,构成了一个王朝飞扬、延续的气韵:贾谊、董仲舒、刘向、司马相如、枚乘、杨雄、司马迁……他们中间,洛阳才子贾谊,流光溢彩,可惜陨落得太早。他的政论文章颇有战国策士遗风,《过秦论》开篇就气势如虹:“秦孝公据崤、函之固,拥雍州之地,君臣固守,以窥周室。有席卷天下、包举宇内、囊括四海之意,并吞八荒之心。”贾谊的政论文章情感饱满,文字犹如长江大河,内在张力极强。

在西汉熠熠闪烁的星座之中,司马迁是最为灼目的那一颗。《史记》是古代散文的最高成就,鲁迅赞之曰:“史家之绝唱,无韵之离骚”《史记》是传记文学的开端,尤其是在文学叙事上,成为后来很多文学类别效仿、借鉴的楷模。“《史记》由五种体例相互补充而形成的结构框架,勾连天人,贯通古今,在设计上颇具匠心,同时也使它的叙事范围广泛,展示了波澜壮阔的社会生活图画。”

散文的发展,是在继承与否定中前行的。之后,兴起的唐朝古文运动,从内容和形式上完成了一次对散文的整饬,广义的散文向文学性的散文(狭义散文)过度,就这一点来看,韩愈、柳宗元功莫大焉,抛开政治色彩不谈,在程式上,他们一改散文的腐儒之气,文体的形式和内容趋向于灵动,自由度增强,文学的纯度提升。或者可以这样认为,唐朝初步建立了散文的美学规范,用当下一个比较时髦的话语,就是说他们的文章已经具备了相当的“文艺范儿”,我们从韩、柳身体力行的写作实践中就能看到,二人的文章无论辞采、技巧都突破了以前的框架,文章一改旧貌,给人耳目一新之感。

韩愈是一位辩士,它的杂文以犀利见长,而他的祭文、碑志更是抒情散文的精品。夜读韩愈写给亡侄韩老成的祭文,禁不住鼻眼酸涩,热泪抛洒:“一在天涯,一在地角,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,死而魂不与吾梦想接,吾实为之,其又何尤!彼苍者天,曷其有极!”整篇文章韩愈使用的是散体,情感起伏如浪涌波翻,尤其那一声悲号“彼苍者天,曷其有极!”,简直像重锤击在人心上。

柳宗元的人生遭际不同,他一生都在颠沛流离的贬官途中,宦海沉浮,造成了心理上的变异。他的孤傲、愤懑、犹豫、愁绪,在文字中得到了宣泄,他将个人情感完美地融入对世事、环境的认知中。柳宗元的山水游记,在今天看来,是最具“文艺范儿”品相的作品,著名的《永州八记》是其代表作,而“八记”中的《小石潭记》尤为人所称道。柳宗元在不到三百字的短文中,为我们精致地呈现了一幅山水图,其构思之巧,文笔之妙,让人读后怦然心动。短文明面上是写景,内里却隐然表现了一个被贬者孤寂、凄苦的心态。


散文到了宋代,文体意识得到了进一步强化,在表现性灵的抒写上,更加具备审美性,虽然从广义和狭义上来区分散文,仍然难以找到准确的分界点,但那种文学品相的散文,却是鹤立鸡群。如欧阳修的《醉翁亭记》《秋声赋》、苏轼的《喜雨亭记》《前赤壁赋》、王安石的《游褒禅山记》、范仲淹的《岳阳楼记》……这些篇章,都具有极其鲜明的文学色彩,写景状物,意趣天成,景是情中之景,情是景中之情,文字与心灵相呼应:

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。举酒属客,诵明月之诗,歌窈窕之章。少焉,月出于东山之上,徘徊于斗牛之间。白露横江,水光接天。纵一苇之所如,凌万顷之茫然。浩浩乎如冯虚御风,而不知其所止;飘飘乎如遗世独立,羽化而登仙。(苏轼《前赤壁赋》)

这样的语言技巧、语言表现,只有苏轼才能信手拈来。而这景中情、情中景,看似超然物外,其实恰恰道出了苏轼的人生哲学:进退自如、宠辱不惊,一种对生命豁达的态度。同时,能深切地感受到,苏轼是在用美的眼光、爱的眼光拥抱世界,这自然就使得他的文字,宛若荷花带露,纤尘不染。

唐宋后的散文,细察之,则会明显感觉到情感在逐渐趋于外化,说理、叙事则慢慢退到了幕后,成为情感的附属,而为情所主宰的文字,它的个性特征、美学情趣,被作者毫不掩饰地表露无遗。明清的小品文,除了自由、随意,其文学的味道、文学的品相,已是相当的醇厚和酷似。如袁宏道、张岱、袁枚等,皆是小品大家,他们放言无忌,写生活、写性情,看似琐碎,却格调高雅,情感率真。晚明的张岱是小品文的高手,他的文章,清新秀美,体念真切,善用白描,在表现个性化、情趣化方面不落俗套,文笔细腻传神,常有惊人之语:

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、湖心亭一点、与余舟一芥、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(张岱《湖心亭看雪》)

“一痕”“一点”“一芥”“两三粒”,作为单纯的量词,它没什么特别,张岱在那样一个阒寂无人的大雪天,他的思绪是何等的清旷,他与汉字的会晤,让情感在一种极其温馨的熨帖中,产生了难以扼制的快感,于是,百代之后,或许更远的将来,我坚信这些文字还会一直活下去……


“五四”以后,白话取代文言,散文在文体上被细化,分为杂感、随笔、小品、美文,经过鲁迅、周作人、郁达夫、林语堂、朱自清等人的努力,散文悄然步入文学殿堂。“‘散文’与其说是一种独立的文类,不如说是除诗歌、小说、戏剧以外无限广阔因而也就难以定义的文学领域。”这就是说,在广义和狭义的区分点上,散文的文学性如何确定,依然没有形成相对统一的口径。“考虑到散文在中国的源远流长,在建构文学时,学者们略为变通,于是有了皆大欢喜的‘四分天下’说。”何为“四分天下”,说白了,就是一种座次的排序,即诗歌、小说、戏剧、散文。

诗歌为龙头,而散文叨陪末座。这样的结局非常难得,至少散文在文学的队列里有了站立的位置,这个位置得之不易,他是无数大师用自己执着的探索和斐然的文采,叩开了那一扇辉煌的门扉,至此,文学恢宏的大厦才有了奠基散文的柱石……

“五四”是散文的发展期、繁荣期和成熟期,尤其是富有个人情趣特征的散文小品,一时成为散文园圃里的奇葩。在文体上,它具有开放性和包容性,一方面借鉴西方的笔调体式,另一方面汲取明代小品的传统养料,在革故鼎新上促使了散文的进一步蜕变。对此,鲁迅曾大加赞赏,认为“散文小品的成功,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。”这里不朽的名篇很多,如鲁迅的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《藤野先生》、周作人的《乌篷船》《故乡的野菜》、俞平伯的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》、冰心的《往事》(二篇)、朱自清的《背影》《荷塘月色》……这些散文小品,既有传统的滥觞,又有“欧化”的影子。

《春》虽是篇小品文,但它欢快的格调,极富感染力和表现力的语言,却充满着诗的蕴藉之美。朱自清的散文语言精致,却又不失朴素,他善于使用口语,常在一种温柔敦厚的气氛中,意境得以拓展……


散文一路走来,它仿佛一直在“瘦身”、在裂变、在超越,这样说是否贴切,尚待商榷。广义的散文到狭义散文,这实际上是一个蜕变过程。散文在曲折坎坷的行走途中,它不断在为自己减负、不断向个性化写作的方向迈进。同时,行走也是生命出现“裂变”的过程,那些从散文的身体里走出去的生命,它们不再是散文的附庸,而是自觉完成了浴火重生的涅槃。如杂文、报告文学、人物传记等,其自身光芒丝毫不逊于散文。

杂文自不必说,它经鲁迅的培育和推动,已经成为影响深远的一种文体。报告文学诞生于“五四”时期,虽是舶来品,但经过一代又一代作家的悉心耕耘,文学的园地也是花团锦簇、佳果逸香。“作为50—70年代的散文概念‘泛化’的翻转,‘窄化’成为新的趋势。将叙事形态的报告文学和议论性形态的杂文从散文中剥离,或加以适当区分,似乎成为‘共识’。

其实,早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,针对散文创作,肖云儒曾提出了“形散而神不散”的观点,这个观点的文体意识是紧扣散文而言说的,是就个性化散文写作中必须遵循的路径而言说的,它的确指性不言自明,在今天看来,“形”与“神”依然是散文的根本所系,丢掉了它就丢掉了散文的衣钵。

散文的“形”与“神”是散或是不散,这只是个理论问题,创作更多的是一个实践过程,这个过程充满着太多的变数,作家写作不可能去套用事先设定的框框,好的散文、揪心的散文、读了让人的灵魂为之颤抖的散文,是不受固化的程式绑缚的。一切从心灵淌出的文字,都是不由自主地、情不自禁地,这样的文字至情至性,痛快淋漓……

散文,从远古走来,它身上所弥散的古色古香的气息。传统是血脉也是基因,散文的“瘦身”是时代的进步,但我们不要忘了我们该秉持的是什么?狭义的散文,不是狭隘的散文,追求个性并非放纵个性,散文的外在美和内在美应该是统一的、和谐的,一个伟大的时代,散文的声音是不能缺席的!散文之美,其美在真挚的情怀、独特的感受、深刻的思想,这是境界,也是作家的品格与修为。